2019年10月6日 星期日

帶著一身故事向前行——賀斌老師

文/邱靖婷,108級


賀斌老師(左)與莫昭平,南女校友會理事長暨《南女風華一世紀》總編輯

賀斌老師,家名賀淑德,1927年生於河北撫寧,1953年與丈夫應國民政府約請來台,於民國49至82年間任教於臺南女中。退休後在臺南女中後門附近自建四樓住宅定居,自公寓樓頂便可看見校內操場。



1927年是一個迎接蛻變的時代,是新中國萌芽的前奏;那也是個對如今的青少年而言陌生的時代,是歷史課本上一頁遙遠的過往。如今已91歲高齡的賀斌老師仍精神抖擻、風趣健談,彷彿一本寫滿了時代痕跡的書。藉由她的回憶與分享,那個年代的點點滴滴得以重現在新世代的眼前。



今年適逢臺南女中百年校慶,盼能以此次專訪為橋梁,牽繫起跨世代的歷史回憶。

賀斌老師(左)與嚴蓉蓉老師(右)。來源:嚴蓉蓉。


冀東豪門,風華正盛 

賀家來自蒙古右後旗,居冀東撫寧縣,為地方上有名的豪門大戶、醫界家族。家產遍布北京、天津、上海等地,亦擁有一座名為「黑山峪」的山,可以放牧牛羊馬匹、種植果樹。


賀斌老師的爺爺是清朝太醫院的退休太醫,娶有二房,南院住的是大奶奶,北院住的是二奶奶。人丁興旺的大家庭自然孩童也多,而大家庭裡不成文的規矩便是:「二奶奶」一稱只容私底下叫,在公開場合還是得恭恭敬敬的叫上一聲「奶奶!」



那是個西學東漸的年代。到了爺爺的下一代,二伯跟三伯在學完傳統中醫後,更進一步學習西醫。在賀家經營的醫院「雲萱堂」中,就細分為「濟華」與「濟仁」,前者是由爺爺那邊傳承下來的中醫脈絡,後者則是二伯三伯開創出來的西醫系統。



賀斌老師的爸爸是家中第四個兒子及么子,名為賀讓,號又新。家族期許其謙讓美德,他則期望自己的學習與成長「日日新,又日新」。



賀斌老師的父親亦是「摩登世代」──就讀於張作霖與張學良曾擔任堂主的東北講武堂,之後更離開家鄉留日。然而卻在異地流連於藝妓、青樓,當了一年十足的花花公子。回家後自然飽受爺爺責罵,不再允許他赴日,便娶了姜家的獨女安家──這便是賀斌老師的媽媽,賀家的正房夫人。不久後,便迎來孩子的誕生──其中一個就是賀斌老師,家名賀淑德。



說起賀家當年的興旺,那可真是如日中天。伙食豐盛,經常一早就從北戴河的港口運來一條又一條的大魚,直接送入廚房。



「南有廬山,北有北戴河」,那時的北戴河、秦皇島一帶是豪門貴族雲集之地,佇立著一棟棟氣派的房子、達官顯貴們的度假別墅,靜靜地眺望富庶的渤海灣、海面上群集的遊艇。老師家更是位於外國租界內,處於那個時代「摩登」、「洋氣」的中心──那簡直是家族社會地位的最高象徵。



一個家族的未來發展,也可以從教育中預測端倪。賀家的孩子多由教會學校出身,享受西方新式教育提供的科學觀與世界觀,之後出國留學者所在多有。豐富的教育背景使賀家人才更加豐沃,迸發出彷彿可以代代相傳的大家族榮景。



然而,許多世家都逃不了文化大革命這一場浩劫。文革的火焰燒到了賀家。批鬥奪盡了財產、硝煙散盡了人丁……那時的賀斌老師已隨丈夫來臺,身為醫生的二伯三伯也被批鬥,最終避入他鄉隱姓埋名。



一個家族的榮景在鮮紅的火焰中消逝,多少無奈與悲歡離合,最終化為陳述者口中幾串文字、化為歷史書中一頁嘆息。



家中人見人愛的「三姑娘」

在豪門大家中成長,會度過什麼樣的童年呢?雖然這一代的孩子可能無緣親身經歷,卻能經賀斌老師的故事,一窺當年情景。



賀斌老師出生後沒多久,母親就又有了身孕。由於無暇照顧女兒,母親便將她送到姥姥(外祖母)家請姥姥照顧。賀斌老師這一代女孩兒少,家中加上她只有四個女孩。對現在的家庭結構而言,四個女孩不算是小數字;但以那個年代大家庭動輒子孫數十人的情況下,四個女孩卻算是十分稀少。



聰明機靈,又是少數女孩之一的賀斌老師自然被當成掌上明珠來疼愛。而弟弟過世後,爸爸便把她當成男孩來養,於是活潑外向的她便有了「野丫頭」、「假小子」的稱號。



此外,她小小年紀就是家中的小幫手。躍上馬背,便能自己往返姥姥與媽媽家,絲毫不需長輩操心。爺爺有時在黑山峪上,於是賀斌老師常一早起來,往口袋裡塞兩個饅頭做早餐,便問家中管家習爺爺,她要上山見爺爺,有沒有什麼需要她帶上去的?載了一籃好吃的便往山上去,長工們遠遠聽到老師的馬蹄聲,都叫道:「三姑娘來啦!」由於在家中女孩裡排行第三,故大家都以「三姑娘」稱之。山上的伙食沒有家裡的好,所以她的來到總是帶來幾頓好吃的飯;她的活潑可愛更帶來數不盡的歡聲笑語。



學生時代,文武雙全

老師原名賀淑德,我們卻更習慣以她自號的「賀斌」稱之。「斌」一字其來有因,就讓我們從老師的求學歷程說起。

七歲,賀斌老師上了賀家的「西街女子小學」。那時有能力的家族都會自辦學校,供家裡孩子就讀。而學校教師皆為前清狀元的夫人、讀過「洋學校」的老師、及受過良好教育的官夫人。

那時的國小分為初小跟高小,初小為今日的一至四年級,高小則為五、六年級。由於西街小學只有初小,上了五年級之後賀斌老師便就讀於南街小學。

談起國高中歲月,老師眉飛色舞。對於當年小小的賀斌而言,帶給她最大影響的或許是從國中開始的西式教育。

國一上學期,老師就讀撫寧縣立中學。然而對於當時的望族而言,門下孩子的教育有更好的選擇──於是國一下學期開始,她進入唐山教會女子學校(又稱培仁女中)就讀。這是間天主教教會學校,校內附設修道院,老師多為修女及神父。在西式學堂裡,賀斌老師除了得以學習英文之外,更能培養國際觀、且享有豐富的資源。成為日本占領區後,雖日方規定學校必須教授日文,壓縮到英文課時間;培仁女中仍力求英文和日文課堂數相同,絲毫不讓學生懈怠英文的學習。

國中畢業後,老師來到北京藝文高中就讀。在這間基督教教會學校裡,少女時代的賀斌老師乘著自由的風,張開羽翼盡情翱翔。

完全比照英國學校辦理,藝文高中教育理念採「道爾頓制」,鼓勵學生按照自己的興趣、能力學習。不受傳統上課時間表的束縛,學生有更多自由可以安排自己的時間、學習進度。那時的賀斌老師「天不怕,地不怕」地逃課、玩樂,因為外頭繽紛的世界、精彩的活動正引著她去經歷、去參與。時常拿課堂時間馳騁球場,籃球賽一場接一場。各式各樣的運動成了她的興趣所在。

那沒上到的課怎麼辦呢?只要找修女補課即可。若一堂課缺的人多,便另訂時間請大家一起補課;學生也可以自行與修女約時間補課。修女們和藹可親,除了是老師之外,也像是跟大家玩在一起的朋友。

雖忙於課外活動,賀斌老師卻也沒懈怠了課業,成績總是班上前三名,神氣無比。此外,她從高一開始投稿,文采斐然,一腳踏進了那個年代的「文藝青年」領域,漸漸地小有名氣。還是當時國魂文藝社的編輯。於是「斌」一字由此誕生──正如人們所見,賀斌老師允文允武,令人欽佩。自號的「賀斌」一名亦為筆名,是她的自信、自豪,同時也像是她的期許、展望。

高二讀完後,賀斌老師直接跳級考上北京師範大學的中文系。讀到第三個月時,中國對日抗戰勝利了。

在報上看到在戰時被遷到重慶的學校即將在天津復校,將國術、體育、師範併為一間「國立國術體育師範專科學校」(簡稱國體師專)。那時認為「專科」出身便是有專業知識的人,更加神氣及受尊重。且老師又對體育十分感興趣,無怪乎立刻興致勃勃地前往報考。

讀書對她而言從來都不難。由於家中有兩位姊姊,賀斌老師閒暇時總會翻閱姊姊的課本,故面對學校的課業總是游刃有餘。於是,她就這麼成了國體師專第一屆學生。學校提供她一展長才的舞臺,參加許多體育競賽,還曾在河北省運動會拿到六十米低欄第一名的殊榮。

允文允武,才華洋溢──對賀斌老師而言真是最貼切的詮釋了。


一灣淺淺的海峽

賀斌老師在大二那年結婚,丈夫名叫張琛,廣東客家人,曾就讀陸軍大學,並自日本士官學校畢業,家世背景與賀斌老師門當戶對。雖比賀斌老師大了十七歲,看起來依舊年輕、挺拔。



抗戰結束後,中國開始收復日本佔領地。中央軍接收天津時,天津的地方仕紳代表舉辦了歡迎會,他們便在聚會上認識。而當時的天津市長杜建時是張琛在陸軍大學的同班同學,此外更與賀家交情匪淺。賀斌老師與未來的丈夫便這麼牽上了線,最終修成正果。



國共內戰爆發後,隨著國民政府軍戰況愈來愈不利,許多高階將官的家眷都陸續遷至香港、廣東,最終遷臺。賀斌老師與丈夫在香港時,就受到在臺國民政府三番兩次的約請,最終夫婦應約來臺。

一道海峽,隔斷了親人間骨肉相連。文革後,賀家也榮景不再。後來一直到1990北京亞運會跟2008北京奧運會,以發表論文的學者身分再度踏上故土,才有機會再與聯絡得到的家人見面。


賀斌老師最後說到,她也曾回去看過當年的賀家宅邸,卻發現那裡如今成了購物中心,院子裡的一花一木也已不是記憶中的樣子。賀斌老師並沒有進去,因為那裡已經沒有她認識的人了。時光流的太快,何況闊別已多年,自然感慨。



歷史之所以為歷史,就是因為它存在於過去;然而時光一旦過了之後,就會開始模糊。等到經歷過某個世代的人凋零殆盡之後,那個時代似乎就越來越難了解、親近,而離我們越來越遠。



但總有人帶著一身的故事向前行──藉由賀斌老師的分享,歷史在當今學生世代的眼前重現,往日的回憶得以被注入新世代的記憶裡。於是歷史不會消逝,只要世代之間搭起交流、分享故事的橋樑,逝去的時代便能一直在人們心裡鮮明存在。

賀斌:照片中央著白色外套者。(來源:台南女中校友會)
僅以此文,對臺南女中百年校慶獻上最誠摯的祝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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